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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四号封锁区是一条狭长的漫谷,被搁置在如今和平的日子里,日光就总是呈出一些兰草的绿色,气味也淡淡的如一块早雾。都说圆极的太阳,原来扁成一挂白线,从远处朝眼前梳理过来,柔得像林中的一滴水光。然后,那水光渐次地弱减下去,成了一片发亮的草叶,慢慢消退隐没在遥远的山中。此时,下士鸢孩便不得不退下子弹,收起枪来,若有所失地站在阵地的洞前,想又过去了一天,又快该睡了,又要有一天一成不变的日子如期而至。鸢孩一直死心塌地地认为,日子是从他枪膛盖上的缺口中分分秒秒流失的,无论春天或是夏天,或者秋冬,太阳总是永守诺言地在他吃过晚饭之后,大约半个小时从西山消失。在晚饭之后,日落之前的半个小时里,他坐在草地上,持枪瞄着太阳。待太阳终要落下时,勾动一下锁了的扳机,睁开左眼,天色倏然黑将下来,四面山野也突然没了云流鸟叫,绝断成一片寂静,只有阵地洞沿的那滴水声,轰鸣成白色的炸音,在鸢孩的世界里呜隆开来。鸢孩看了看枪的准星,用袖子擦了枪柄,这时候,他料定有脚步的声音。沉静地听着候着,从山的那边就有了摇晃的脚步声,如秋末被风吹起的带霜的树叶,歪歪仄仄地摆了过来。

他想,她来了。

她果然就来了。

背了一捆夏天砍下、秋天晒干,或者去年砍下、今年晒干的木柴,由远至近地到来。她总是拿着绳子、砍刀,到后山砍下一片湿柴让风吹日晒,背一捆干柴这当儿如期而至。她总是像在夜饭半小时后落日的时光一样,不提早,不误后,在他收枪、验枪和夜幕前的寂静之时,她就悄然来了。

“又拾一捆柴火?”

“你的枪里没有子弹吧。”

“你看你的柴火快要散了。”

“你见天都是这句老话。”

她今年十七。无论哪年初春,你是去屋檐下掀开一个不知何时盖在那儿的瓦片,你都能看见一株冒土的芽儿,那就是她和她的年龄。鸢孩看见她的时候,总想到阵地前沿口崖上有一株野菊,早春冒芽,春天开花,秋天也开,一年两季,黄瘦的瓣儿,只消用手轻轻一碰,扑鼻的香味就缠在手上不散。她就叫小菊,住在禁区边上。其实,是住在禁区以内。当年决定在这儿开山挖洞,修阵地,百姓都依令搬到了山外,只有几位遵着古训死不舍家的老人,被允许暂时留住,但绝不允许他们的儿女住在这儿,更不允许在这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十几年过去,几位老人也都一一过世,只还有小菊的爷爷从七十岁熬到八十三岁,孑然孤身守在原地。部队上曾动员他到山外与子女团聚,八十三坚硬地摇头不语。依着和平时的一些准则,部队上又特批了他家小菊来禁区侍奉爷爷。不消说,老人一死,小菊就必须离开这儿。那时候,这四号禁区也就禁得纯纯净净,一片的蓝天白云。

望着小菊从面前走过,鸢孩看见了月亮尾随着落日升了上来,挂在阵地顶端的林地,被落日的一抹余辉,染成粉淡的润红。四号禁区天黑前那回光返照似的一抹儿明亮,跟着小菊的到来而到来,跟着小菊的离去将离去。连鸟雀和虫儿也仿佛为了抓住这最后的亮色,突然叽叽啁啾,潺潺缓缓,犹如一片春天的水流之声,鸢孩睁大眼睛,听这虫鸣鸟叫,白白亮亮,间或有一些红光,铺开来满山遍野;看见小菊背过来扶着柴捆的手上,挂了一条藤蔓,藤蔓上开了一串粉红的小花。他闻到了一股鲜润厚朴的香气,从小菊的手指尖上扩散开来。他叫了一声小菊。

小菊立住了。

他说:“柴捆儿沉吧?”

她说:“当然呀。”

他说:“我替你背背?”

她说:“算啦。”

他说:“小菊,你不识好歹。”

她说:“来呀,你站住干啥。”

鸢孩养了一条狗,是部队上配备的狼狗,也就是官话日常说的警犬,名叫黄黄。他朝小菊感谢地一笑,忙不迭儿把枪锁进洞口那兼了哨楼的屋里,拍了懒着的黄黄的头骨,黄黄就沿着青石台阶,爬到了哨楼的顶上。依着训成的习惯,鸢孩不在阵地,黄黄便爬上哨楼执勤,发现异常动静,黄黄对天狂吠,鸢孩就是身在天涯海角,也要匆忙赶回。幸亏极少发生这类事情。鸢孩总希望发生一件这类事情,以不负自己的军旅生涯。已经服役了很长时间。日子的平淡,一如一位老人对往事的回忆,着实没有什么能让他有一阵激动。背着小菊的一捆柴火沿着被草封的路道,鸢孩浑身漫浸着莫名的快乐。当年,这儿开山凿洞,脚下曾是一条宽展平坦的军用马路,这马路上曾出操行进过一行行雄健的队伍;在夜深人静之时,也曾有一辆辆伪装好超载的军用卡车开进洞里;待一切都完毕之后,一个团队走了,换来一个连队守着,再之后,并不知什么缘由,一个排、一个班,最后就成了两个哨兵,长年累月地驻守在四号禁区。可惜,鸢孩到来不久,老兵又生病住院去了,剩余鸢孩一人任重道远。这儿距连队的一号禁区有六十里路。连长曾说过再派一个人来,无论任务还是寂寞两方面来看,都需增加一个人来,可连长第二次到四号禁区检查工作,走在这路上,只说了一句话。

“缩编了。听说他病轻了一半。”

从此,这路就更加地荒蔓起来,先还只有一些蒿草、白草、狗尾草从沙石里艰难地挣出,后来水浸风吹,路两岸各类的杂草都朝路上侵袭,连山上最难成活的一串红,也借着秋风春雨,在这路上落了户籍。走在这路上,鸢孩看见从小菊嘴里呼出的气息,退回来把她的头发刮得风吹草动,那气息白淡淡一丝一股,散开在即将到来的暮色里。他闻到了她的汗味,香得漫无边际,还夹杂了洋糖甜腻腻的味儿。他说小菊,我渴了,到你家给我烧点儿水喝。

小菊说:“烧水哪有冷水甜呀。”

他说:“我爱喝开水,泡上茶叶。”

她说:“没见过茶叶,有鸡蛋,荷包蛋。”

他说:“更好呀。”

她说:“你不会也喂几只母鸡呀。”

他说:“我又不是老百姓。”

连天扯地,话随脚行,这也就走了许多路程,天也黑了下来,最后一抹余晖虽还残留人世,却是彻底地从四号禁区抽丝般走了。暮色的降临,带来了粘润的夜气,如刚从土地中刨出的蕴藏了千年的白色地湿,十几分地沁人心脾。鸢孩深极地吸了一口长气,看见了四号禁区紧边上那方村落的遗址,几堵灰暗的老墙被风吹雨淋出许多小沟,十几户院落的地基,剥露出来,像老人脱牙的牙床一样,嶙嶙峋峋,赤裸着探望人世。唯小菊家那三间土色的瓦房,还支撑着,立在遗迹的中间。有一股青烟,从那房的东端山墙上挣脱出来,自由在暮色里,染了些微的红亮,告诉外界那儿还有一户人家。到了那瓦屋的房后,鸢孩闻到了清粼粼的煮红薯的香味,有波有浪地荡向远处,他欲说什么,小菊把柴捆从他肩上卸了下来。

他朝高处耸了肩膀,看见小菊矮了许多。

“我给你扛到家吧。”

小菊说:“走吧你。”

他说:“你说让我吃荷包蛋嘛。”

她说:“说说,你还当真。”

鸢孩望了望小菊家的炊烟。

“你还说过你要和我结婚。”

小菊也望了望那股炊烟。

“我爷脾气可不好。”

鸢孩立在路边的一块石上不动。

“那时候我是新兵,现在,老兵啦。”

小菊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爷脾气不好。”

鸢孩问:

“到底结不结呀?”

小菊说:

“让我去你守的洞里看看就结。”

鸢孩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以为小菊一定在原地未动,正呆呆地瞅着他的身影,然回头一看,小菊比他走得更快,竟把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院墙门里。鸢孩有些伤心,摸了摸被柴捆压烫的肩膀,说小菊,明天连长到阵地检查工作,有事没事都不能从禁区走过。小菊没有回头,只淡了一下脚步,就闪进了那扇没了门的门框里。随后,他听到了一声略带弹声的扔柴火的闷响,走了。他把路边的一片血浆石踢进了草里,刚刚还百家争鸣的虫儿,这时都惊得盯着他一动不动,世界一下子就沉寂得深远而又暗淡。

天是完完全全地黑将下来了。

八十三岁的老人死了。

一切都似乎为了后来,八十三才离了人世。鸢孩住的房子是内外两间,外屋是厨房兼了通向二层哨楼的楼梯室,里屋是卧室兼了工作间,一床铺盖,一部和连队通多断少的手摇电话,一张浸满墨迹的桌子,还有一把发了亮还从未坏过的椅子。自然,还有军用挎包、水壶和一支枪柄油亮的冲锋枪,杂七杂八,似一户人家,也俨然一个过于偏小的兵营。老兵住院离开时留下这许多东西,现如今还依然是这许多东西。有所改变的只是一点,老兵走时,交给鸢孩一支毛笔,半桶手工墨汁和一套《三大条令》,言说鸢孩你没事就抄条例条令,抄着抄着天就黑了,抄着抄着你就瞌睡了,再抄着抄着就该退伍了,就该别人来抄了。鸢孩就用毛笔来抄“三大条令”,一天一页地抄。鸢孩已经抄完了《内务条令》,共二十章四十五节二百六十七款,另有军旗、军徽、军歌、报告词和各类证件式样五个附录。鸢孩把第八章《日常制度》的第九节《保密》尤为写得青山秀水,共计四条,第二条中有十款内容,总计二百九十四字,四十个标点符号。他把《保密》一节书写在一张八开纸上,压在桌上那碎了十七块如冰纹一般的玻璃板下。接下来鸢孩续抄《纪律条令》,总计六章十三条八个附录。可抄到第一章第五条中的第三款时,鸢孩的毛笔僵住了,这一款说士兵在服役期间不能在驻地谈恋爱,更不能和驻地女青年结婚成家,生儿育女。鸢孩想起了小菊。想起了小菊,鸢孩就收墨洗笔,铺床扯被,开始躺在床上翻天覆地,把瞌睡碾轧得零零碎碎,如秋后的花味绿意样荡然无存,直至过了子夜时分,似是而非地有了一些半黑半灰的瞌睡,黄黄却又极不合时宜地狂吠得惊天动地,继而又跑到门口欢天喜地哼哼叽叽。

鸢孩惊乍说谁呀,小菊在门外说我呀,你快开门,我爷死了。

来不及多想,鸢孩把门打开,夜气带着山坡的林味和石头上冰硬的寒凉,扑面而来,把泄进门里的月光冲得一抖一动。

他说:“咋回事儿?”

小菊说:“我爷死了。”

他说:“你疯了,小菊。”

小菊说:“他真的死了。晚饭还吃了一碗,说胸闷躺下,我醒来他就死了。”

拍拍黄黄的头骨,黄黄忠义地爬上哨楼,鸢孩就跟在小菊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出禁区。到小菊家里一看,老人真的死了。身子都已冷得冰手,满皱的脸上,安安详详,平平静静,如睡熟时无二。这是三间瓦屋,泥墙上被常年无更的日子和炊烟熏成了烟叶的黄色,有一股百姓人家温暖的尿味和霉枯的气息,在屋里江江湖湖地涌动。鸢孩拿手去摸老人的鼻息时,小菊就站在她爷的床边,脸上堆满了不知所措的惊讶和从心里漫溢出来的慌乱。

鸢孩说你爷八十三了吧。

小菊惊怕着不言。

鸢孩说无疾而终,是你爷的福分。

小菊把目光移到爷的脸上。

鸢孩说人生七十都古来稀啦。

小菊说我得赶忙儿去说给爹娘。

鸢孩望着小菊开始安静的脸。

小菊说埋了爷我就该回到村里去啦。

鸢孩说不让你爹娘知道。

小菊说得埋了我爷。

鸢孩说柴屋里有你爷的棺材,我来埋。

小菊说,你又不是我爹。

鸢孩不再说啥儿,拉起被子,把老人的脸也盖住,环视了四周,拖过两张凳子,一张给了小菊,一张自己坐了。二人就那么无言一阵儿,默默地守着死亡老人,又问了一些坟地、土墓、棺材和别的景况,小菊又都一一答了。

鸢孩说:“天快亮了,吃些啥儿。”

小菊生火,用小锅炒了半锅花生。

小菊炒花生的当儿,鸢孩出来站在院落当中,门口核桃树上有一枚枯叶,擦着他的耳根旋进了他的脖儿。核桃叶旋落时,鸢孩听到了清亮明净如月光落地的声响,还有核桃树破了青皮那种甘甜的金黄的苦味,及至核桃叶擦着他的耳朵,他的耳朵里便轰然几声狂鸣,仿佛一棵树木倒在了他的面前。这一夜是个红月亮。鸢孩踏着红色的月光,到灶房门口,看见小菊面前锅里的花生,红红胖胖,和子弹的头儿一模一样。鸢孩摸着那粒终日不离口袋被他耍弄得没了铜光的一枚子弹,有一股莫名的缺憾晨雾样漫浸了一身。最没料到的是,他这人生中的一场军旅,居然没有真正地打过枪。一枪也没有。做新兵时是有过三次实弹射击的,可空枪训了一个月。来日实弹时,他因拉稀卫生员把他送到了基地的医院,出院后新兵连长未经通融就在他的训练成绩册上填上优优优优优,七调八整,他来了,老兵去了,老兵也去住院时向他移交了枪,他翻着枪看了几遍说没有子弹呀。

班长说:“那是上级的事。”

鸢孩这粒子弹是在哨楼的墙角捡到的,清理老鼠洞,从洞里抠出一团团的白纱,那白纱里竟裹着一粒子弹,弹壳上已有翠绿的锈斑,擦了,藏了,装上枪膛试了,就永无休止地装在口袋,用手摸着。鸢孩摸着如自己下巴一样圆溜的那粒子弹,看见退下的火烬在小菊的面前映燃,她的脸在那光色中就一如了这个季节,冷冻得红天红地,山顶似的额上,有了一簇冰寒的红亮,两颊却如四号禁区狭沟两岸的山面,虽红犹暖,任是秋末也抵挡不住那落叶深红中的一些仲春的气色。没想到小菊的那双眼也还那么晶明,早先鸢孩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般大众女孩的水平而已,然在这时,在蓦然回首之间,他发现了那双眼竟也深深汪汪,明澈得如了这静夜的月色。

小菊竟也漂亮。

鸢孩在灶房门口站了许久,回转身子,又进了那三间老瓦屋。灯光中躺在床上的老人,依然是安详而又宁静。鸢孩望着露在被外的老人的花发,看见了冬寒时节遍地枯白的一面山坡,那山坡上偶尔还有一只活着的蚂蚱在一蹦一跳,叫出一声两声灰色的声音,待鸢孩正要伸手去捉那只过冬蚂蚱时,有一只从墙上长征着的蜘蛛爬在了老人额上,鸢孩觉到了自己眼痒,眨了一下,看见老人把那蜘蛛从额上扫了下去,把盖在脸上的被子朝脖子下面拉拉,说:

“我看你喜上了小菊。”

鸢孩盯着老人不言。

老人说:“小菊有个续娘。”

鸢孩说:“小菊说过。”

老人说:“她爹对她不好。”

鸢孩说:“她也说过。”

老人说:“看出来你想和她结婚。”

鸢孩说:“这事眼下不能让连里知道。”

老人说:“你要对她好。”

鸢孩说:“当然我要对她好。”

说话间,小菊端了半锅花生走了进来,一世界都成了热暖甘甜、浓烈油香的气息。鸢孩开始在老人身边吃起花生,壳儿丢了一地,如老松树下的遍地松壳。小菊则把花生壳规规正正捏在手里,够了一把,轻轻放在自己的脚边,那脚边就堆成了有山坡又有山峰、还有林木竖着的小山,彼此都少有言语,一对兄妹似的。偶尔小菊剥出一颗大个儿的花生,还把那粒仁儿捏去红薄内皮,递到鸢孩面前,鸢孩不接,只把嘴大圆张开,小菊就把那花生喂进他的嘴里。老人看到这番情景,放心地闭了眼去,把被头儿又拉回脸上,让鸢孩和小菊肆无忌惮地由了他们自己。而鸢孩小菊,也就肆无忌惮起来。

鸢孩说:“我开始抄《纪律条令》了。”

小菊说:“抄着抄着你就不敢和我结婚了。”

鸢孩说:“明天连长来检查工作。”

小菊说:“他知道我爷死了,就该赶我走了。”

鸢孩说:“不让他知道。”

小菊说:“总得知道。”

鸢孩说:“你别在院里和桌上放你爷的牌位照片。”

小菊说:“不孝。”

鸢孩说:“啥儿孝呀,人死就是灯灭。”

如此说着,天就亮了,早雾就从门缝挤进了屋里,银白丝线样网在鸢孩和小菊脸上,都一脸潮润润的红笑。

国庆佳节到了。

值这样一个四季中的深秋,国庆佳节在四号禁区就天上天下地红着。抬头望天,徐缓升起的太阳,极其准时地每天比沟外世界晚半个小时出来,悬挂在后山的那棵枯木柏树上,光色不消说红得温和。前后左右的山上,本来在春夏是一片碧绿,满目松柏,最多不过是夹杂一些栗树、红木树、罗锅树、果青树。曾住过人家旧村落的河边、路边,树疏叶稀的山面上,也还会有一片家常核桃、枣树等果木。可到了这深秋之时,树叶相继去了,松柏也显得绿不从心,泛出一层苍白,仔细地瞧,换季的松针柏叶,在它们的身上实实也是枯干得十分可以。而当春夏两季完全被树木和荆蓬儿遮掩了的果青树,这时节叶子却比别树迟落一两个月,红得灿灿烂烂,热闹得如火如荼。鸢孩依例去沟口迎接连长的到来,七八里山路过后,挂在崖头的公路上便摇晃来了一辆个体的汽车。接到连长,连长给他捎了一捆上个月的旧报,没信。但因为国庆,连队杀了一头大猪,连长给鸢孩捎了一挂猪的下水,鸢孩提着报纸和猪下水同连长相伴着往这四号禁区的红海里徜徉,连长说好风景呵。

鸢孩说连长你多住几天。

连长叹了一口气,说忙哩。

他们一前一后,把沟里红色的秋气蹬得有声有响。鸢孩看见红色的气息在连长毛料的军裤管上洒上薄薄的粉淡一层,如蜜蜂采蜜时,从花卉上蹬弹在空中飘荡不止的粉薄薄的花气。一边走着,一边向连长汇报了阵地的工作,诸如阵地洞中温度的测试、潮湿度的控制、定期洁净处理、物件的保存。最后,鸢孩说:

“温度计坏了一根。”

“下次来我给你捎来。”

听着工作汇报,连长爬到一面山上折了一枝果青树的红叶,放鼻子下嗅了又嗅,说老婆来队了,回去捎几枝插进瓶里,这就到了四号禁区木栏的前面,看见小菊坐在门口石头上朝这儿张望。连长朝小菊瞄了一眼。

“这妞儿长得倒还水灵。”

鸢孩说:“我和她素不来往。”

连长立住,盯着鸢孩的脸。

她家用我们阵地的照明电,鸢孩愤愤言道,还是我们替她家装的电线,没有一个月交过电费。

连长走着,说要注意军民关系,等她爷一死,按规定她就得搬离开禁区。鸢孩说她爷八十三了,上山扛柴火竟还能扛猪腰样一捆。连长说山里空气新鲜,人都长寿,这村里有人活到一百零三岁才无疾而终。这样一言一语,进了禁区,踩在鸢孩和小菊终日踏出的草间路上,连长眼盯着路边林枝上挂着、拴着,该直时则直,当绕的则绕的黑胶皮电话线路,满意地到了阵地。连长歇了一阵,喝了水,看了枪支及过冬铺盖,最后看了床下的一个纸箱,连长问:

“抄到哪了?”

“《纪律条令》。”

有一个消息,连长说,不知登在什么报上,反正在报上看到过,说湖北还是哪儿,有一个人十年磨一剑,把《红楼梦》篆刻了一遍卖给香港一个商人,赚了一百多万人民币。

鸢孩眼睛亮了一下,耳朵里轰然一个炸鸣。

鸢孩问:“能卖那么多钱?”

连长说:“这年月无奇不有。”

鸢孩说:“篆刻是报纸上登的图章上那号字吧?”

连长说:“走,到阵地里看看。”

从哨楼屋里出来,连长先检查了通向阵地的水道、线路、铁轨和伪装了的天线,然后是严格地入库登记、检查。当然,来者是连长,鸢孩没有让连长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和钢笔。因为是连长,连长自己把打火机、钢笔、小本儿等一切应该与不该的,全都留在了库口的登记桌上,还自己在超级绝密登记本上填了入库时间、人数、原因、并签上了大名。完了之后,连长看了看洞内放在一个三角木架上的一桶超标号特用防锈抗腐油,用脚踢了一摇三晃的架子,说危险。鸢孩说我不动就没人动它。这样彼一句,此一句,他们就沿着曲弯有致,严密科学的洞道往阵地纵深走去。

每次有人来,鸢孩都是自然的向导。每次走在这阵地洞内,鸢孩都先把自己庄重起来,把自己脉管里的流液弄得翻江倒海。他一边朝里走着,一边用手抚摸着钢筋水泥的洞壁。青色水泥壁上挂着的洞气凝结的水珠,润滑着他的手指,一股冰凉冷硬的感觉,从他的指尖,热烈地流遍了全身。每走一道弯儿,跨过一道沉重的钢门,鸢孩用手在洞壁哪儿一按,一道黄刺刺的光亮就把秘不可言的山洞照得温和柔顺。在那黄柔柔的灯光里,鸢孩望着那些各就其位的吊车、索道、钢床、电缆、仪表和无处不在的温度计、湿度计,还有分排两边洞中的机油、柴油、汽油、特用油,如此等等。这些钢铁,方的、圆的、无规无则的,它们横着、坐着、卧着、立着,分列洞内,星罗棋布,有秩有序,又沉默不语,宛若一个随时等待轰鸣的钢铁车间。鸢孩每一次走进洞,每一次置身在这机械的森林之中,迎着钢铁之林所特有的冰寒的凉气和防锈漆的腥气,机油、柴油、汽油、特种油并列分封时的混合气息,一并朝着他们扑过来,差一点要把鸢孩冲到洞顶,如一粒挨着一粒、悬挂在洞顶的水珠样悬挂在那儿。鸢孩停了一下步子,稳了稳脚跟,他觉摸到连长在他身后趔趄了一下身子,鼻子皱了一下。连长曾当过这儿的镇守排长,对这儿的一切秘不可言的寒铁冰钢,都能立刻适应,且检查工作时一目了然。他拿手在发电机组的两端各敲了三下,说还不错,随时可以发电。然后,从发电机组库中走出去,一程洞道之后,朝着那洞的最深处走去了。这是一条缓缓下坡的地下马路,路两边钳挂了无可计数、粗细不一、一律涂了深灰色的军用抗腐漆的钢铁管道,如绷直的一道道绳索排列在洞壁上。马路的长短,自头至尾要走一段时间。走完了这一段路,也许就到了地球的正心。鸢孩守洞以来,还从未走完过这段路程,事实上是未走过这条地下通道。每一任守卫阵地的官兵,向下任移交阵守时,都要说,没有命令不许朝那儿多走半步。鸢孩没去过,鸢孩的班长也没去过,连长做镇守排长时也未曾去过。不知道谁曾去过。连长三番地说,没有世界大战,谁也不会朝那儿走过去。谁都不知道那儿究竟安置了什么,但不消说,那儿是一个巨大的生命的奥秘。然就在那十里地下的正顶山上,则是这四号封锁区最美的景致。每一个来过这儿的首长,都要到那儿伫立半晌。那儿是一挂瀑布,从一个绝岸上飞流下来,如一面永远飘着的白条儿长旗。从旗帜沿边散开的细珠碎玉般的水粒,雨丝样终日飘洒在四季中的春夏秋里。若撞上了午时的日光,那日光千方百计地朝着瀑布每天照耀十余分钟,那时候瀑布则溢光流彩,飞溅起来的水珠,紫的、绿的、银白、金黄、黑橙、粉红、正蓝、浅赤、薄青,一粒水珠一个颜色,世界转眼间纷呈起来眼花缭乱。如果不是常年驻守,便极难碰到这绝世的景观。鸢孩坚持不懈,一连朝那儿去了二十七次,第二十七次撞到那个景观时,激动得欲唤欲叫,直至嘶碎了嗓子,也无人听到。就在那绝世景观的地下,搁置了钢铁的森林和庞大的黑色秘密。跟着连长朝那儿走去时,鸢孩隐隐听到了瀑布在头顶不歇的白色的喘息,听到细水珠相撞跌落的青紫色的欢愉。他看见了瀑布下水潭边上游动的白条儿细鱼,在青绿绿的水藻下钻来钻去。瀑布两边山崖上长满了四季三绿的荆蓬杂树,有鸟窝就建筑在那荆蓬的缝里。再往远处,是终年无人的半原始森林,春夏两时,红花烂熳,林边和树下,浓烈的香味噎得人嗝儿嗝儿。若捱至冬天,则一片萧色,唯崖壁上数尺长的冰条,如乡间的扁担样有弯有直,密匝匝挂在崖上天上,茫茫地白寒了一个世界。看到那冬日的冰条时,鸢孩打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

他说:“连长,你去哪儿?”

连长站住了步子,立了片刻,回身说:

“我他妈总想走进去看看。”

鸢孩说:“敢吗?又打不开那门。”

连长说:“就看看那门。”

鸢孩说:“犯不上的连长。”

连长拍了拍鸢孩的脑壳,转身折了回来,脸上浮着薄淡的笑意。到一排仪表面前,鸢孩说这儿的温度计也坏了一根,连长看了,说无所谓的,鸢孩心里便响了一个巨烈的轰鸣,脸上也僵了一层凝白。

这时候,传来了一声声黄黄的吼叫,连长微怔一下,鸢孩飞射着跑出洞口,看见小菊朝他哨楼下的窗台上放了一碗白亮亮的鸡蛋,又忙忙匆匆朝禁区外面走去。鸢孩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有一只乌色的麻雀从他眼前飞滑而过,渐成一粒黑点,融在了午时明灿的天空。鸢孩抬起头来,潮闷的洞气从他身上渐渐地退去,洞外鲜润的大自然的林气,粉红淡淡地朝他袭来,他舒展了一下胳膊。

发生了一件事情,原不曾预想的。

连长在禁区吃了午饭。鸢孩做的北方捞面,还有两个素菜和一盘兔肉,一盘猪大肠,彼此喝了一杯半杯。菜是连长亲手动的刀火,将吃时连长让鸢孩去将八十三的老人请来,这是惯例,颇含有传统意味。

鸢孩没说老人死了,鸢孩说请他干啥。

连长说:“军民关系。”

鸢孩说:“这些日子,他都到东山阳坡下晒明年的天麻种子。”

连长说:“那把小菊请来。”

鸢孩说:“她一身女人味儿。”

连长笑笑,一脸大人嘲讽孩子初谙人世儿女之情的亲近,便和鸢孩一并喝了吃了。吃饭间连长给了鸢孩许多教导,都是白云流水的道理。最后说,除了守护阵地之外,一定不能有大小事故。年终到了,连队的荣誉高于一切。

鸢孩:“出来进去就我一人,想有事故都难。”

连长:“我看那小菊出落成了,越寂寞越得防着。”

鸢孩便红脸不言。送走了连长,鸢孩决心不和小菊来往,专心于抄写《三大条例》。并翻遍了连长捎来的一捆报纸,也没找到连长说的把红楼篆刻一遍,卖给香港一百多万的新闻。于是,有几分泄气地坐在灯光下,把弄了一会儿枪支,想了一遍阵地洞内通往地心的神秘和自己同小菊的交往。直至无可想了,才提笔倒墨,铺纸翻书,准备续抄条例,想自己一丝不苟地书法下去,不说如人家篆刻红楼,一夜间成了富翁,但只要抄了,也终归是一件军内的稀有事情,登报表扬该不是问题。他在对折成八开的报纸上写了“本条令”三字,认真端详,忽然发现自己写的是钢笔大字,却不是日常说的书法。这一发现,使鸢孩对自己有了很深的失望。拉出床下的几箱手抄的黑字,从第一章《总则》,到第十二章《附则》,整整抄满了两个纸箱,然这些字迹,全都凌凌乱乱,深秋黑风吹起的枯枝败叶一般,竟然挑不出一个是所谓的书法墨迹。鸢孩把毛笔愤而掷在桌上,在那纸堆里蹬着走了一遍,听到抄过的报纸在脚下山崩样响成一片。委实熬不了时光,只好又去找了小菊。

一夜一天。埋了八十三岁的老人。小菊家里少了一口棺材,房后的一片麦地里,多出一堆新土。这时候,鸢孩才算想到四号禁区是只有他和小菊,就连那躺在床上死去的老人,也已从禁区入土为安。黄亮的日光从头顶偏斜下来,乌色鸟在树上飞起重又落下。房坡上的家雀,依然如故地在日色中唧喳成一条河流。老人新坟上黄土的腥甜气息,在那一片麦田里,铺排成红红的气浪,朝着山野扩散。鸢孩和小菊,扶着两张用过的铁锹,两株小树样孤零零立在坟头。

小菊说:“烧啥饭?”

鸢孩说:“我们连长不让我和你来往了。”

小菊说:“不让我我就回村,我有爹有娘。”

鸢孩说:“我可没说不和你来往呀。”

小菊问:“他没说再给你派个兵来?”

鸢孩答:“说了,我不要。”

小菊:“该要,是个伴儿。”

鸢孩:“有兵你就不能住在这儿了,纸不包火。”

开始到小菊家里烧饭、吃饭。鸢孩说烧锅汤喝,小菊煮了一锅玉米糁儿,鸢孩说吃烙馍吧,小菊烙了两个油黄煎饼。鸢孩说拌点蒜汁蘸着,小菊捣了蒜汁,滴了麻油,还切了萝卜生菜,清爽如夏日西风。吃完了,对坐着,说了一夜闲话,天亮又都不知说了啥儿。听到鸡叫,鸢孩回哨楼睡了,小菊和衣躺在床上。

至来日,依然如此。

小菊烧好饭儿,走进禁区,站在一个岩上,对着哨楼“喂——”上一声,满山谷都是一个十七岁少女滴溜溜落水珠儿的叫。黄黄听了,对着天空狂吠一声,鸢孩就从阵地的洞里出来,在阵地日记上写下“同上日”三字,关电、锁门,拍黄黄的头,沿着小菊温润的喂声,从小路上朝小菊家里走去。日复一日,到了葬埋老人的半月之后,鸢孩在阵地内处理毕三日必有一次、每周不低于两回的防锈、除潮、检查温度、湿度一系列单调、神秘的工作之后,正举枪在日光中瞄着头顶的太阳时,小菊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菊说:“我想回家。”

鸢孩怔着,说:

“我烧饭的炉子坏得一塌糊涂。”

小菊脸上硬了微薄青色。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结婚?”

鸢孩收枪、验枪。

“想。”

小菊说:

“结呀。”

鸢孩一笑。

“结了就得住到一块儿。”

小菊说:

“你住呀。”

鸢孩持枪的手凝在半空不动了。他看见小菊脸上石青色了厚厚一层正经,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后看见小菊眼上有一滴清泪,脑里就有了一缝儿蓝天白云。

鸢孩说:“想家了你回家看看。”

小菊说:“不想,我没家。”

鸢孩说:“你夜里睡觉怕吧。”

小菊就果真哭了,吓得黄黄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卧着如隆起的一堆黄土。

鸢孩说:“怕啥,夜里让黄黄去给你做伴。”

小菊说:“老鼠多得翻天覆地。”

鸢孩说:“这洞里的老鼠也多得翻天覆地。”

小菊说:“明儿到镇上买些老鼠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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