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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就商量好相伴着一早去往镇上。事先给黄黄准备了一盆干的主食、汤水副食。小菊挎了山里人出门赶集必要挎的编花竹篮,因状长长,年节走亲戚时又必用此篮装上麻糖,便俗称这篮为麻糖篮。鸢孩依然是一个士兵的做派,穿了小菊帮着洗的军装,挎了还依然新着的军用挎包。待日显东山,离开禁区,说着笑着,上了路道,一世界的欢天喜地。途中,鸢孩说小菊,我昨夜梦见你家有人病了,小菊说是我爹病了我就回去看看。鸢孩说你后娘对你不好?小菊说我给你唱个歌吧,就岔开话题,为鸢孩唱了“凉水泡茶慢慢浓,想娶嫦娥急不成”;鸢孩为小菊唱了“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鸢孩只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新兵连时学的。他们的歌声在空旷深寂的山群里,染了粉亮的日色,翻过林地、翻过河流,越过山丘、越了峰叠,在天空云云荡荡。山路的一边,是一条小溪。清澄澄的泉水,载着深秋的枯叶,追逐着他们的脚跟;另一边,遇形呈状的山脉,红得火烧一般。有果青树的地方,红彤彤了一片湖海;没有果青树的地方,放过火荒的样子,青青紫紫,灰灰黑黑。偶尔有黄雀跟着他们飞叫,追上他们,便落在红树枝上等候。待他们走了上来,又朝前飞去,落在另一红枝候着。鸢孩就跟着那鸟雀唱歌,把嗓子撕得四分五裂。小菊说像破锣,鸢孩说你才像。小菊又唱了一遍“凉水泡茶慢慢浓”,鸢孩又唱了“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小菊问:

“谁像?”

鸢孩笑了,拾起一块石头去砸路边的黄雀。

小菊说:

“能砸住我让你亲我一下。”

鸢孩说:

“砸不住,飞得鬼灵。”

小菊说:

“我们这样你不算调戏妇女吧?”

鸢孩说:

“不算吧,我都没有拉过你的手。”

小菊把手伸给了鸢孩。鸢孩拉着小菊的左手往前走。遇到了一个村庄,鸢孩不情愿地松开手。小菊走得慢了些,鸢孩走得快了些,彼此拉开一段距离,形同陌路。鸢孩从小村穿过时,发现小街的墙上,多了几条标语。字好,如书法;内容也亲切,很见水平。标语是:“集资办学好处大”“宁亏我们不亏娃!”“今天勒裤带,明天娃成才”。除了这些,其余依然如故。鸢孩每三个月回一次连队,领津贴,取信和旧报,村里人都认识他。他也认识一些村里人,一律地叫不出名字来。他还知道这村街上,有一个专卖炸酱面的饭铺。开饭铺的是个寡妇,饭铺的名字叫“好再来”。有一个百货小店,专营日常杂用,店名叫“星光商场”。还有“温州理发店”、“半球废旧回收站”等等。这些名目,显现了当今形势,是西方文明日渐东进的结果。纵而深之,鸢孩想,乡土社会也与指导员课上讲的一样,流水白云的,一天一个样儿,日行千里,至少也解决了温饱问题。

鸢孩从村街上走过去,吃早饭的村人,都懒懒地蹲在门口,一手端了汤碗,一手拿了白的蒸馍,黄的烙馍。他们都问鸢孩吃饭没有,没吃了赶快到家里去;或者,说回连呀,一大早的。鸢孩说,不回连,赶集,早去早回。就匆匆从村人面前过去了。

就这时,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如夜时弯腰拾起一片月光样,鸢孩竟弯腰拾起一个人来,半岁,或多或少,总之是女婴。

穿过村街,向西稍转弯儿,就是丁字路口。那儿有一条红土沙路,凸凹不平地起伏在半山腰上,见物造形,遇沟建桥,把路修进一个镇上,又修至一个县城,终于把这儿连接上了人世的一些繁华。这路是山群里有了驻军才有的公路,有了公路,才有了山群里的许多禁区。鸢孩朝那无名公路上走去时,听到小菊在他身后的脚步声,轻捷得如一叶随风飘动的云。村人们也和她寒暄问题,问她她爷身体好吗?

她说好哩。

问八十三了吧?

她说到冬天就是八十四了。

问牙口咋样?

她说还那样,没有上牙。

问你赶集去?要啥儿就在这村里买些。

她说到镇上,还买别的东西。

村人说刚看到你们那条沟里的兵过去。

她说管他,各过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鸢孩把小菊的话听得清清白白,刚想立脚等她上来时,看见丁字路口扔了一样东西,在日光中包着一堆,包裹的红底黄花布,艳得几分耀眼。犹豫一下,他走过去,弯下腰来,打开包袱,看见一个女婴儿红红地睡在温暖的日光中。

鸢孩不知所措,抱她起来,如一团要从手中滑落的红肉。忙又放在地上,大叫小菊,说快些快些,拾了一个女孩儿。小菊急步上来,呀了一下,扭头四处找人,看见一片白亮亮的空旷。山脉上除了深红的寂静,还有一群乌色雀嘎嘎叫着从头顶掠过,影儿淡淡黑着,从他们脸上滑去,一丝凉意留了下来。

鸢孩:“谁家会把孩子忘到这儿?”

小菊:“专门丢在这儿的。”

鸢孩:“大小是条命,不要就别生。”

小菊:“放着,别动,我们去赶集。”一并儿往路的那端走去。不几步,鸢孩立住,菊说走呀,鸢孩说她好坏是个人儿。

转过了身子,望着那软塌塌散在地上的包袱。鸢孩看见妮儿的手指举起来在半空抓了一下,五个手指,捏了一把被日光晒热的空气,红得晶晶莹莹,如细嫩的五粒扁长的红珠,然后,那红珠就散落在包袱沿上,亮得能照见人影。不由分说,鸢孩回身把妮儿重又抱了起来,从那包袱中落了下玻璃奶瓶和半袋奶粉,且那奶瓶中有冲好的奶水,仍含着几分温热。

小菊说:“准是这村里人扔的。”

鸢孩说:“妈的。”

期望着从包袱中找出一个纸条,那上面写了她的出生年月、详尽时辰,连一句谢谢你收养或救了这女孩儿的言辞都没有。

鸢孩问:“你是哪个村的?”

妮儿哭了一声。

鸢孩说:“你叫啥儿?”

妮儿又哭一声。

鸢孩说:“你爹娘姓啥?”

小菊说:“你神经呀,她会说话?”

妮儿断断续续的哭声终于连接起来,嘹亮稚嫩得如刚出生就在屋檐下叫爹叫娘的燕雀。鸢孩说,你别哭,哭啥儿。小菊便一把把妮儿夺抱过来,说鸢孩,你娘生下你,你就会说话吗?鸢孩望着沿峡谷拉开延长的妮儿透亮的哭声,红了脸,问小菊:

“咋办?”

小菊说:

“送回村里。”

小菊跟在后边,鸢孩在前,二人返回村里,说在丁字路口捡了一个女孩,大小是个人儿,是条命儿,不能扔了去的。村人就当新闻把这消息传开,一时三刻,村街上就有一堆老人孩娃,妇女儿童。都掀着棉包儿一角看那妞儿嫩脸,都呀的一个惊吓,说还真活生生一个人呀。鸢孩说是谁家的你们把她抱了回去。小菊说养大让她出嫁,总是一门亲戚。人们就都望着不言,场面上冷冷清清,有太阳晒不热的凉意。

鸢孩唤:“这是谁家的女孩儿?”

小菊说:“扔孩娃要烂心烂肺。”

村人说:“都怪计划生育。”

鸢孩说:“女儿也是传后人嘛。”

小菊说:“女娃就不是人了?”

村人说:“没人要还把她放在丁字路口。”

小菊抱着,鸢孩在前面高唤,走街串巷,身后跟了一堆男女孩娃,如前些年到山里乡下头发换针的货郎担儿。绕村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至尾,跟在身后的大人、媳妇们都忙去了,孩娃们也失了兴趣。回到原处,仅还剩鸢孩走在前面,小菊抱妮儿跟在身后。太阳已近正顶,光色金黄灿烂。鸢孩和小菊把妮儿又抱到丁字路口,对偶尔过往行人说:

“喂,这儿有个孩娃。”

“男娃女娃?”

“女娃。”

“你们拾起来养吧。”

也偶尔拦下一辆汽车,问司机要不要孩娃。司机说多少钱?鸢孩说,不要钱。司机说,女娃呀。用力踏了油门,忙着运输去了。从日将正顶,至日过平南,反复着几句话儿。妮儿哭了,哭了吃了,吃了睡了,不谙人世的红脸儿,甜得一无所知。小菊抬头望天,闻到午时的日光中,飘散着粉白的奶腥气息。小菊说你闻闻,鸢孩皱了鼻子,闻到白奶味儿被太阳晒得烫嘴。

小菊说:“该吃午饭了。”

鸢孩说:“这妮儿咋办?”、

小菊说:“你说。”

鸢孩说:“你说。”

小菊说:“还放这儿?”

鸢孩说:“抱走吧。”

小菊说:“以后再送人。”

两个人抱着孩娃,到寡妇的店里各吃了一碗捞面,轮换抱着回了四号禁区。没有再说到小镇买老鼠药的事。他们一早起床,说说笑笑,一路的欢天喜地,仿佛就是为了到这丁字路口捡这女娃,仿佛这女娃就是为了他们,才欢欢喜喜地降生到了人世。回去的路上,鸢孩抱着女孩娃乐笑,小菊说:

“你做爹了呀。”

鸢孩说:“你做她娘?”

小菊说:“我还不满十七。”

鸢孩说:“这事儿违反条令规定。”

小菊说:“你们部队规矩太多。”

鸢孩说:“你不懂,都是少不了的。”

扯淡了东西南北,商定给这弃婴暂定名叫妮子。鸢孩说这名有股土腥气息,小菊说人要入乡随俗,进了山里,就不能起名叫方方、圆圆、莎莎、娅娅。至四号禁区边上,听到有黄黄的吠叫,鸢孩一个冷惊,安排小菊照料妮子,自己跑步到了阵地,看见洞口前黄黄正逗着一条蛇玩,喝了一声,蛇便乘机爬进了草里,在黄黄脸上留下了一抹儿遗憾。依着往日惯例,外出回来先要检查所有设施,鸢孩不消说,进屋放下挎包,习惯性地提起枪来,开始检查哨楼、电网、电盘、水道、电话线路和阵地的洞门。鸢孩发现了一个异样,值这深秋天气,万木凋零,一片萧气,连果青树的红叶也一日枯白一日,山里的暗红一天淡将一天,可洞顶的那束野菊,却开得争魁夺艳,黄灿灿每瓣叶儿都柔韧着不肯败谢。旧花未去,新花又来,小碟儿般一朵一朵,一层一层,把一个洞顶弄得有景有色,不分春秋。有一雾香味,见人扑面,串得鼻孔儿发痒。最为奇的,从那串菊花中贸然生出一条细枝,光溜鞭子样耷挂下来,到了洞门的锁处,忽然不再生长,却开了一盘艳菊,手掌大小,严严把那洞锁遮了起来。在那厚重钢筋水泥的灰色大门中央开设的可容一人进出的小门上,盛开着这么一朵菊花,实在有了意味。鸢孩把那菊花移开,特号大锁赫然显出。打开这锁,推开小门,扭动几道机关,就能望到那一列火车似的钢铁巨物和它周围的钢铁林地。

鸢孩每每想起洞内的钢铁林地,都有一阵莫名的渴望袭击而来,使他微微地口干舌燥,激动不已,仿佛古人口干时说不远处有一片梅林。鸢孩望着门上的大锁,摸了摸系在裤上的钥匙,用舌尖在嘴唇上舔出了一层干渴,又用手拨弄一下那盘儿垂持的黄菊,黄菊也就很自然地又把大锁遮掩去了。回身时候,太阳刺了一下鸢孩的眼睛。鸢孩进屋,从枕下摸出那粒子弹。压入弹仓,推上枪膛,站着瞄准了太阳。太阳在鸢孩的瞄准星里,变得软弱好欺,一杆一杆的光线,菊瓣儿一样柔美黄亮,温和得无以言说,如一个女子再三梳理过的头发。那圆圆的秋阳,被准星牢牢地钳了,似乎想要挣脱开来,却又不行,就那么扁住,朝四周漫溢出一摊瓜汁般的汤水。鸢孩就那么瞄着太阳,微微地张开嘴来,让那温热可口的汤水通过枪口、枪膛,沿着一条笔直的发着旋光的通道,流入枪底,盛满弹仓,淹没了撞针、枪机,漫浸上枪柄来,之后,就流进了鸢孩的嘴里,渗落遍鸢孩的全身。鸢孩感到了少有的快活,像儿女情长样包围着他,浸透了他的周身,浸透了深秋的山脉、日月和命运,直至一身徒步的疲劳,在倏忽之间,消失了许多,方才收枪、验枪、退弹,回到了哨楼。

鸢孩在床上坐下歇了一阵儿,拿起电话,摇了又摇,摇了又摇,接通了连部,找到了连长。连长喘着粗气来接电话,鸢孩嗅到了连长刚吃过捞面的大蒜气味,浓烈地把鸢孩嘴前的送话器吹走好远。连长说,鸢孩呀,有什么情况?

鸢孩说没什么情况。

连长说连里正吃饭,有你一封信在我屋里。

鸢孩说老家的信吧?

连长说忘了看那地址。

鸢孩说,连长,我拾了一样东西。

连长说,什么?

鸢孩说,女孩儿,在丁字路口。

连长说,扯淡。

鸢孩说,真的,有半岁。

连长说,你别给我找事,在哪儿拾的你还放到哪儿去。

鸢孩说,放那儿活活饿死她,饿死咋办?

连长说,人命关天,你拾了饿死你负责,你不拾饿死谁也不负责。

鸢孩说,所以我打电话请示请示你。

连长说,拾一块黄金你就不打电话请示了。

鸢孩还想说啥,连长挂了电话,大蒜的气味戛然而止,空气立刻新鲜起来。鸢孩重又闻到了阵地洞顶的那一束鲜嫩的花。然心里却被连长挂下的耳机压得喘息,想连长嘴上常说人道主义,原来不过也是说说而已。从哨楼出来,太阳已经悄然落山,听到小菊立在岩石上唤他,问去不去吃饭。回唤了一声,说不去,自己已经烧好,吃完了还有工作,就看见小菊转身花瓣一样落下岩石,两手空空,想那女婴一定熟睡在小菊的床上。想到女婴,他又不知如何是好,连长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一是自己不能收养,军纪不容;二是不能随便扔了,人命关天。至夜,鸢孩给黄黄弄了吃食,又一次破例没有抄那条令,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哨楼挂了如柳絮杨花一样的炊烟的遗物,听到禁区星星滑将出来的声音,在天空微细而又清晰。月光普照的声响,也一如清水泼地样洒落在哨楼的门前,潺潺地流进屋里,漫至床前。深秋的夜气,静默悄息地跟在月光之后,爬上了鸢孩的军床。

终于睡了。

来日起床,太阳已经被森林萧败了的枝梢,回报似的割成了一条一条,旗帜样挂在树上猎猎作响。已经看不出那太阳原为一圆,而是一堆在剪子下面发光而又凌乱的红色绸布。洗了脸,检查一遍阵地设施,在门前做了一套广播体操,开始了一日新的生活。

鸢孩已经不再为妮子的去向发愁。昨儿夜做了几个妙梦,最后一个是他的手抄条令也卖给了国外一个华侨。华侨原是一位军界的巨富,十几分地器重他的手抄条令,特意地撕给他一张空白支票,由他自己填写,填多少就付他多少。鸢孩从未见过支票,不知该填哪儿,该填多少,填多了怕华侨说没想到大陆军人也贪得无厌,填少了又怕坐失良机。但鸢孩知道,一般收据之类的纸条,都写汉字繁体壹贰叁肆伍,到拾都是如此,可偏拿起笔又想不起壹字如何写,急得憋尿,醒了知是一场美梦,不免心中一阵空落。然却在这空落之时,想起该把妮子抱回原处,在包裹边放上二百元,或者五百元,路过的人看见那钱不能不拾,拾了那钱,又不忍丢了妮子,为了那钱就也得把妮子抱走。做完广播体操,回味了一段在新兵连学操时的军旅生活,依着惯例,进阵地检查了仪表、洞气、温度、湿度。出来时在那桶防腐油架前站了片刻,想把油桶移至油库,一晃方觉沉重,独个儿难以胜任,便迟疑着回了屋去,打开床头木箱,取出积蓄,为拿五百还是二百,犹豫了一阵儿,最后一刀从中割断,数了三百五十块钱,朝小菊家里去了。

小菊正要来唤鸢孩过去吃饭,帮着给妮子喂奶。路上二人碰面,鸢孩说,我有办法把妮子送回原处,不容别人不捡。

小菊说:“不用了,我养她。”

鸢孩站住。

小菊说:“是个伴儿,有妮子我夜儿胆大许多。”

鸢孩说:“我们连长不让。”

小菊说:“你们连长管不了我。”

鸢孩说:“这是禁区,你爷一死谁也不能住了。”

小菊乜了鸢孩一眼,说鸢孩你这是赶我回村?鸢孩忙一笑,说连长来了,妮子咋办?小菊说我抱着躲到山上。二人一路计谋合算,觉得还是养了妮子为好,在小菊,是个伴儿;在鸢孩,省了口袋的三百五十元钱,也就最后决定养了。至于日后妮子长大,该如何处理,那是日后之事,当急的是真的要到镇上一趟,给妮子买回几袋儿奶粉,一个奶嘴。那瓶上的奶嘴眼儿大了,常噎得妮子憋红脖儿。想到连长那儿还搁着自己一封家信,鸢孩说:

“我今儿就去镇上。”

小菊说:“明儿不迟。”

鸢孩说宜早不宜迟嘛。

在小菊家用了早饭,安排了黄黄的饭食,鸢孩往连队走去。歌声一路,到那丁字路口,一帆风顺地搭了百姓的一个货车,行了三五公里,汽车转弯,鸢孩下车步行,又听到身后有车笛的鸣响,正欲转身招手拦车,看到竟是一辆挂了红牌的军用轿车,据鸢孩的见识判断,部队团长才坐北京吉普,这坐轿车的至少是旅长或者师长不等。在这大山中,首长到来,不消说是检查阵管工作。鸢孩旋即整了军容,立正路边,向驰来的轿车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轿车竟猛地停在了鸢孩身边。

司机开门:“搭车呀?”

鸢孩惊慌:“不搭车。”

司机说:“神经病,不搭车敬什么礼。”

车走了,一股烟尘。

鸢孩僵住。路上遇到首长的小车,要立正路边,向小车致礼,虽条令上没有,可也是本部队上的规定,为何就骂神经?准他妈不是一个部队的小车,不然不会不懂这条军规。这么说倒真不如搭那小车一段路程,鸢孩想,搭那车不到午时就会到连队。不过,没搭那车,鸢孩照样不到午时就赶到了连队。他往前走了二里或者三里,有汽车停下问路,鸢孩就自己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里,说我领你去吧,不让你走一丁点儿冤枉路程,也就坐车多、步行少地赶回了连队。

连队所守阵地,其地形之偏狭,不比四号禁区明朗多少。鸢孩踏进禁区时,部队正在进行专业分训,连党支部正在开会。鸢孩到连长宿舍去取家书,见信上落款地址笼统不详,只有一个市名。鸢孩撕开一看,却是一本薄书:《农村致富一百例》。书是绿皮封面,印刷粗制滥造。打开封面,内里夹了一封短信,竟是四号禁区去基地医院治病的老兵写的。信上说鸢孩,你还每日都抄那三大条令吗?我原没什么病的,现正借住院之机,在我舅的厂里学习驾驶技术。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万不可让连长知道。给你寄上《农村致富一百例》,抄这个吧,抄了终会有用,这是我此次错误悟出的道理。老兵信上还说了别的事情,最后问鸢孩能否熬受日子,不行了他就立刻回到四号禁区。鸢孩在连长屋里坐着,潦潦草草看了《农村致富一百例》,都是写农民张养猪一年收入一万元,村妇李养鸡一年净赚八千元之类的科技知识和故事。其中还写到一个退伍战士回家养蝎子一年卖了二万八,三年赚了十余万。事迹感人至深,动人心魄,可惜书中错字太多,其中有一页印错了一十七个字,把钱字印成了铁字,读起来如同笑料。鸢孩把书合上,将目光投到屋外,望着连部门前深秋景色。

鸢孩想老兵有些变了。

看完了信,正欲出门找指导员汇报思想,碰见从支部会上走出来的连长。连长惊喜过剩,在鸢孩头上掴了一个响掌,说果然是你这鸢孩你这个鸢孩,说接上级通知,要从北京来个军事科研考查团,要考查全营所有阵地,为防措手不及,支部会上正研究对策时,接到新上任的旅长从旅部打的电话。旅长说在路上碰到一个士兵向小车敬礼,说这种做法全军几乎没有,充分反映了这支部队军纪之严明,军容之严整,必有其极强之战斗能力。连长笑着捏了捏鸢孩的耳垂,说你这鸢孩,据旅长说的位置,经连党支部分析,可能是你鸢孩出了禁区,见了首长;进一步分析,可能是你鸢孩回连取信,碰见了首长。没料到果然就是你鸢孩回连取信,路上给我们连争得了荣誉。连长说,考虑到途中向首长小车致礼这一规定,几乎已名存实亡,唯你鸢孩还坚持如初,党支部研究决定予以嘉奖,希望鸢孩你能坚持不懈,戒骄戒躁,为连队、甚至全营全旅做好表率。

鸢孩觉得懵懂,觉得受之有愧,说:

“连长,算了吧,就是一个礼。”

连长说:“礼与礼不同。回头你到文书那里领十块钱奖金。”

鸢孩说:“还有奖金?”

连长说:“组织上规定,嘉奖十元,记功五十。”

鸢孩犹豫一阵:

“钱我就不再要了。”

连长责怪:

“你不要连队账上多出十块,账目怎么写。”

从文书那里领了一张十元簇新的票儿,连长留鸢孩在连队吃饭,说吃饭集合时宣布一下。鸢孩本来计划吃罢午饭返回。可一听说这嘉奖还要宣布,鸢孩就逃走似的离开了连队。

连长说,你吃过午饭再走。

鸢孩说,临时决定来的,没给黄黄备饭。

连长说,小菊的爷爷身体怎样?

鸢孩说,结实哩,能扛动一捆柴火。

连长说,要注意军民关系。

鸢孩就逃离了连队,连指导员和同乡战友,也都未去谋上一面。路上取出那张十元票儿,对着太阳照了,发现票层中隐含有一层虚光,证明不是假的,便唱着歌儿下了山去。走了八里,到公路口上,整整等了一个小时,见有拉木柴的地方车队走过,他不停歇地招手,却没有一辆停下。想起敬礼一事,他就又站到路边,等后边一辆汽车开来,极其正规地向那司机致了一个军礼,司机果然刹了车闸。

“去哪儿?”

“前边。”

“上来吧。”

在车上风驰电掣一阵,和司机说了许多闲话,并以一个士兵的名誉,向司机评价了国际形势,说第三次世界大战绝然打不起来。司机疑心,鸢孩就搬用了指导员讲过的理论,说现在是高科技时代,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谁就得伴随着人类从这地球上消失;说中国当前军事科研之尖端,有的项目美国、俄罗斯都望而生畏。司机说你是什么兵种?鸢孩说到前面拐弯处,我就下车了,请师傅您停一下车。

从汽车上下来,鸢孩看见不远处天空有硕大一股金色云团,且那云团盘绕在镇子一侧的树林上空麻团着不散。金色云团的中心,是闪亮红光,红光外是黄白蓝的三色混合,混合的外层,如环岛的一圆湖波,有粼粼金光,好看得十分或者十二三分。鸢孩疑心,一时找不到要问的人,就沿着田边渠道,走至镇子一侧,看见镇后山坡上的林地,原来又多了一孔烧砖瓦的窑洞。那窑洞前面,被伐倒一片林木,平出了一个砖瓦的场子。场子后则是乡村卧窑,天空中的金色云团,不过是那窑洞中冒出的滚滚浓烟。鸢孩到那砖场边上站着,看那做砖的机器,一端一个大口,口中是黑胶的输送皮带,这边进去的是一锨一锨干硬的泥土,那边就吐出了一块块方正光滑的砖坯。没想到这山里小镇,也竟用上了这么现代化的机器。鸢孩在机器旁站着看了一阵儿,想世界真是日新月异,不久前这镇上还家家点油灯,牛推磨,部队为完成国家的扶贫策略,给镇上架了三根鼠尾黑线,而转眼间竟都用上了现代化的制砖机器。

突然想到了小菊,鸢孩抬头看了天色,转身往镇上走去。做砖的师傅问他,不看了?他难为情地一笑,说你看日已大偏西了。这才插进镇里,给老兵发了书信,为妮子买了奶粉、奶嘴。在商店转了一周,看有姑娘在挑选仅有的几个落满灰尘的奶罩,说大了,小了,自己先就红了脸颊。还有个姑娘买了一卷新进的卫生巾,和营业员争吵说那是次品。鸢孩看了一阵,想给小菊买上一些,再三再四地犹豫,至尾难以开口,便给小菊买了一条红色长巾捎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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