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海瑞的桌子上摆着六个文牒，海瑞把它们按照先后的顺序又重新排放了一下：戚继光签发的在淳安征精兵三百名的加急通知；朝廷派往严州府的负责督运棉布时户部提调官在淳安境内被杀案子的责令限期查案；牢头使监牢常满囤奖励申请；夏稻谷旱情实报例表；胡盛荣之妻杀夫案审结签字；徐渭书简。除了这六个文牒之外，还有许多陈年的状纸及某个酒楼老板用血写的追债书。

　　海瑞看到这些情形以后，不由的心里直冒冷气。

　　朝廷俸银本就不多，但是因衙门日常开支巨大，上面的官员来视察时，名为视察，实为敲诈，如不孝敬其一二，则下次提升无望，甚而遭遇贬谪。

　　为了创造效益，各县府大牢长期关押着不少本来罪刑轻微的犯人，一旦关进牢房，不掏数十两银子，休想出来，于是，才有了牢头请赏的文牒。

　　海瑞看到这里，拍案而起，走到院子里长叹一口气。

　　院子里安静而开阔，沿着月光，海瑞看到杂草丛生的围墙边上生长出来的一架丝瓜。

　　海瑞来回踱步，量了量院子的大小，废弃的田地有一亩上下，实在是有些可惜了，海瑞回到住处，海安已经在隔壁房间传出沉重的呼噜声。

　　海瑞打开了徐渭的信，让他惊喜的是，这个最近卖画发了财也升了职的朋友猜测出海瑞新官上任可能会遇到经济难题，给他寄了八百两银票。

　　八百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普通百姓一年也就是十两银子的开销，八百两，差不多是一百户人家一年的全部开销了。

　　海瑞把燃尽的蜡烛油用一个小碗盛了起来，又从自己的袖子那里抽了两根线，搓在了一起，然后放在那一点油里，点着了。就着扑闪的灯火，海瑞拿起笔，在一项又一项税赋的表格上画“叉”号。三更天的鼓敲过了，海安起来尿夜，看到海瑞房间里黯淡的光，以为海瑞已经睡了，便没有多想，躺下又睡着了。

　　第二天，海瑞便宣布上任以来的第一次为百姓谋福祉的重大决定：革除以往各种常例。

　　海瑞在大堂上对衙门各属人员说：“本官不管淳安政事之前是如何运行的，自即日起，进行克己奉公的变制。我从杭州府一路过来，方才了解，在外盛传有天堂之称的浙江大地竟然也因税赋苦不堪言，让百姓民不聊生。堂堂一个淳安县衙，竟然靠抓人去改善生活，真是荒唐之极。百姓不去维护你，只恨你，你们做这个官还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顿了一下，海瑞拍拍板说：“牢头站出来。”

　　牢头是个胖子，姓吴，叫吴真桂。海瑞看了一下名册，叫他的名字，说：“吴真桂，你说说你这两个月共抓了多少人？”

　　吴真桂说：“老爷，这两个月共抓了三十六个人。”

　　海瑞问：“他们都有什么罪名啊？”

　　吴真桂说：“两个是偷窃，十个是醉酒后骂人。”

　　海瑞说：“依大明律，醉酒后骂人该抓入大牢吗？”

　　吴真桂答：“小人抓他的时候罪名是殴打衙差，反正他们已经喝醉了，自己也记不清楚。”

　　海瑞说：“那这些人该如何处罚？”

　　吴真桂说：“每人罚银十两，并罚服兵役三年。”

　　海瑞说：“从无人上告吗？”

　　吴真桂说：“没有。”

　　海瑞问：“为何没有人敢上告？”

　　吴真桂说：“小人趁他醉酒的时候写了一个认罪书，让他按了手印。”

　　海瑞拍了一下桌子，说：“简直胡闹。”

　　海瑞顿了一下，又说：“吴真桂，现在你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继续申请县衙奖励，我可以把奖金的部分给你，但是你必须立即滚出县衙，回家种你的稻田去；二是不再要奖励，立即将所关押部分无罪责的农民释放，并当面道歉。”

　　吴真桂一听，眼睛转了一下，说：“按照淳安以往的常例，牢头关押犯人所处罚的金额，有两成便归牢头所有。卑职共关押三十六人，罚金高达千两，本人有二百两赏金。所以，卑职宁愿要大老爷给小人兑现奖励，离职。”

　　海瑞一听此人如此贪图钱财，大发雷霆，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喊：“来人，立即拿下。”

　　那吴真桂一看海瑞要反悔，便直喊“不服”。

　　海瑞问：“吴真桂，你有何不服？”

　　吴真桂说：“作为知县你出尔反尔，我自是不服。”

　　海瑞说：“是你自己选的，你若不要奖励，并立即释放所有在押的无罪责的农民，那么，本职自会酌情从轻处理你。可是，你却贪图小利，不知好歹。依大明律，造假陷害无辜者，处杖刑三十，解职；再依大明律，你私设罪名，并以赎金买卖刑令，扰乱司法程序，可解职发配至边疆，你还不认罪吗？”

　　吴真桂一听海瑞要认真处理自己所犯之事，扑通跪倒在地上，大喊：“大老爷，小人一时糊涂，再说，罚处牢狱之事，一直是前任知县大老爷吩咐做的，小人也只是执行而已，恳请大老爷饶恕小人吧。”

　　海瑞见此人如此狡猾，心里的反感更重，正要拍桌子继续责问他，这时县丞汤有仝过来向海瑞耳语，说：“老爷，此人系当朝礼部侍郎赵文华的外甥，你不可初来淳安就得罪他。”

　　海瑞想，初来乍到，还需要再静观一段时间再做打算。于是把桌子一拍，说：“既然如此，你就是愿意选择第二个办法了，赶快起来去办理吧，然后呈报结果，记住，所关押三十六人，每个人都必须签字，并让县吏验过身后，确定无伤才可放行，如若有伤，则要你自掏药费去县医正那里治疗。”

　　吴真桂连声应下，退到一边去了。

　　海瑞接着宣布自己要革除的常例内容：“县属各职，各有职责和本分，可惜的是，现在的县衙，一直沿袭旧俗，不管什么税赋，均加赋提成，这样导致了民穷逃离原乡，实可恶也，这有失本朝设置府衙官职的本意。所以，现在的县衙没有让百姓满意的制度，这是可以推断的。正借于此，本县现在宣布，从我之下，一切旧有常例革除。

　　知县每年的常例如下：

　　夏绢银一百六十两。夏样绢八匹，秋粮长银二十两。农桑梓绢四匹，折色粮银四两。清军匠银每里一两，农桑绢银十两。审里甲丁田每里银一两。盐粮长银十两。直日里长初换天字下程一副外，白米一石或五斗，八十里共八十石。审均徭每里银一两。造黄册每里银二两。经过盐每一百引银一钱，每年约有五万引。住卖盐每百引银一两，每年约有七千余引。催甲每里银一两……凡上述常例，今天均革去。

　　县丞、主簿、典史、教谕、训导、阴阳官、医官、里长、老人、生员、六房吏等各职务的衙门官员的常例从今天起也一并革除。

　　之后，本县决定，重新造黄册，重新丈量现有田地，查证虚税，落实乡情，以便更好地摸清淳安之政事。

　　自今日起，有县丞牵头，主簿配合，共同清查县衙所有财产，并查清其他祠堂、县学、医馆及牢狱等各项财产，且均要登记造册。要细致到一张纸，精确到一头牛。

　　衙门后院有一亩多地，本官准备开荒，让没有紧急任务的海防官兵来帮我把土松了，好种菜蔬和粮食。

　　还有，大明律之外，本县要据大明律拟定新的纲法举要，要求大家都要献计献策，本官新上任，总是要点一把火的，我希望大家都不要被这火烧着，我希望这把火能一直烧到冬天里，最好能把你们大家的冷气驱走，带来暖意。”

　　海瑞的一番话，让下面站立的各司职人员一阵又一阵地冒冷汗，但等到海瑞说完，大家还是一起大声应下：“卑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