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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五章

在酒楼上

蒋一谈

我今年三十三岁。我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一年的夏天,在学校即将放暑假的时候,我的人生忽然又有了激情和希望。在此之前,至少在昨天黄昏之前,我的人生还只是机械地迈着两条腿往前走。

我收到姑姑寄来的一封信。这么多年来,我和姑姑从未用书信的方式联系过。我很奇怪。信封里夹带了十几张酒楼照片:品绍兴酒楼。酒楼上下两层,建筑风格古色古香;酒楼内的就餐环境优雅别致,墙上挂着根据鲁迅的作品人物绘制的画作,画中人物栩栩如生,画下文字言简意赅,《祝福》:祥林嫂披头散发砍门槛;《故乡》:闰土和鲁迅在雪地里捉小鸟;《孔乙己》:孔乙己站在酒肆里笑嘻嘻喝酒;《伤逝》:有缘相爱,无缘再见;《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少年鲁迅在书桌上刻了一个“早”字;《在酒楼上》:两个民国知识分子对饮伤怀……我急切地展读这封信,读过之后,我大吃一惊。

阿亮:

你好!

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写这封信。这些年,这几十年,我为你的表哥阿明活着。我想,你父亲告诉过你,阿明的父亲,在他出生一年后离开了家。我不怪他,阿明是残疾人,一生都无法自己照顾自己,他想甩掉大包袱,我能理解。他走后还能给我留下一笔生活费,我已经很知足。

写这封信,我想告诉你,我得了重病,是绝症,医生说我最多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每天都在计算着死期,对自己的生命早已了无牵挂,但我最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阿明。我走后他怎样生活?我曾经想过,带着他一起去死,吃安眠药死,每人两百片,吃完睡下,就都解脱了。

我不想让他一个人活受罪,可是仔细想想,我没有剥夺他继续生活下去的权利。我还活着,还没有死,既然没有死,就更没有理由选择他的死。万事万物总有一个结局,这一点我很清楚。我要为自己找到后路,找到一个死后还能看得见的希望。

我是嫁到绍兴的,在这里无亲无故。我每天烧香拜菩萨,希望老天爷能帮助我为阿明找到一个憨厚朴实的媳妇,只要她承诺照顾好阿明,我愿意把家里的所有财产都给她。可是去哪里找这样一个女人?即使找到了,她很可能是个骗子。

阿亮,我想到了你,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阿明和你父亲,你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这些年,我和你父亲的交流越来越少,彼此好像已经知道,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再讲什么都是多余的。

明和亮,这两个名字,是我和你父亲的共同愿望,我们都期望你们兄弟俩的人生明明亮亮的,可是命运弄人。我想请求你照顾阿明,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写下照顾阿明的承诺书,我会马上立下遗嘱,把酒楼和家里的所有财产都给你,财产加起来约有五百一十万元,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你可以随时过来查看。这件事,非比寻常,你要三思。当然,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无奈。

给你写这封信,因为你是我的亲侄子,我没有也不想把我的病情和这件事情告诉你父亲,我不想让他过多牵挂。阿亮,生活就是这样,你知道对方无能为力,对他保持沉默,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很多时候,不知道比知道更有价值和意义,你说呢?

你和阿明见过一面,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你们俩都长大了。五年前,我去北京出差,见过你一面。你现在还好吗?都顺利吗?

祝夏安!

姑姑

屋里没有风,信在手里抖动。我抽出一根烟,点燃后猛吸了几大口。我再次阅读这封信,一字一句阅读,竭力想从文字里嗅出命运的暗示,我需要意想不到和冥冥之中的暗示。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女友陆迪悄然站在了我身后。

“谁的信?”她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姑姑的。”

她拿起桌上的照片,一张一张翻看。

“品绍兴酒楼?你姑姑的酒楼?”

我抑制着兴奋,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恍惚,一股暗流在体内聚集涌动,慢慢升成几大股热气腾腾的气流,将我从残存的黄昏里托举,让我从高处依稀看见阳台上的那个我,那个情绪郁闷的中学历史老师,那个三十好几了前途依旧茫然无措的异乡男人。我想笑,想最大声地笑,可是我把笑声控制住了。陆迪走进阳台,站在我身旁。

“你怎么想的?”她说。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会去。”

“为什么?”

“直觉。”

我看着她,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你在逃避……”她的眼睛直视着前方。

“我……我想换一种活法。”我实话实说。

“你想清楚了吗?”

我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去,是吗?”她看着我,呼吸不再平稳。

“如果我们现在结了婚,你会和我一起去吗?”我试着探寻。

她没有回答我,转身走进客厅。我们已经相处了五年,彼此的心里都有对方,却都在犹豫,往日的那份爱意如今已经变幻为某种亲情,这份暗藏欺骗性的亲情,似乎在劝慰对方,你们就这样过吧,不需要结婚,也不需要分离。事实是这样的吗?我在想,如果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绍兴,一起打理酒楼,一起照顾我表哥,过另外一种生活,我们的情感或许会更上一层楼。我走进客厅,想说出心里话,她扭头看着我,首先开口了:“我想过咱们俩的生活,安安静静的生活……”

我怔怔地望着她。“你觉得在北京这样生活,我们能幸福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的眼神有些发虚,“但我们可以去努力……未来的生活,谁也不能打包票,谁也不能代替谁活着……”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挎包,慢慢往门外走,“今晚编辑部还有稿子要看,我去加班,”她背对着我说,“你要仔细想清楚。”

我没有阻止她拉门、关门的动作。我靠墙而立,感受到了虚弱,但虚弱里又隐约弥散着神秘的解脱气息。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爱她,这是真实的情感,我同时也知道,我现在对她的爱还不足以让我为她舍弃一切。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竭尽全力打捞往日记忆。少年时代,我和阿明见过一面,也只见过这一面。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好像是这样的:他坐在轮椅里,在门口晒太阳,看见了我,他嗤嗤地笑,笑容扭曲,吓了我一跳。他的嘴巴流着口水,左边的嘴角,会时不时抽搐一下。我姑姑喂他吃饭,会先在他脖子下面围上一个大肚兜,即使这样,他的脖子和手臂部位还是会因为身体不由自主的扭动沾上饭菜。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蹦出一个一个的单字。

我推着阿明在石板路上走过一次,那次不小心推翻了轮椅,阿明栽倒在地,手臂不能支撑,脑袋直接撞到石桥栏杆上面,流了好多鼻血。我妈打了我的屁股,我哭了,阿明在一旁傻傻地大笑。

母亲很早之前对我说过,阿明不是傻子,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她还告诉我,阿明出生在绍兴,那是一座古老的江南文化名城,也是大作家鲁迅的故乡。我不知道鲁迅是谁,母亲拿出一本书,对我说:“这是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彷徨》,他是中国现代文学之父,是大作家。”她翻开书本,给我看鲁迅的照片,鲁迅浓密的黑胡子让我笑出了声。母亲给我讲鲁迅小时候和闰土在雪地里抓小鸟的故事,讲鲁迅在三味书屋读书的故事,讲鲁迅去乡还乡的故事,讲孔乙己的故事,讲阿Q的故事,讲乌篷船的故事……母亲讲了那么多,我记忆里储存最多最深的还是阿明的怪异模样。

第二天早晨,我拨通了姑姑的电话,说学校很快放暑假,我决定去绍兴看一看。姑姑在电话里哭出了声,说要去车站接我。我和阿明只见过那一面,我压根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之后,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时间点,准备和他再次相见。坐在车厢里,我给陆迪发去短信。我告诉她,这个暑假我决定在绍兴度过,我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未来我一定留在绍兴,打理酒楼照顾阿明,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北京实在不能给我未来的生活和事业带来更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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