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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东北平原写生集

鲍 十

滕家渡

这是一件发生在1968年的事。

事情发生在××县××乡的滕家渡屯。

早先,滕家渡屯是个渡口,位于一条河边。当地人称此河为宽河。据说以前水势颇大,河面宽达十几丈,可以用船载运粮草的。现在不然了,但仍有数丈宽。又因这里是平原地带,水流并不湍急。从春到秋,河岸皆杂草繁茂,兼有野花,站在此岸望彼岸,可见一片蓬勃的倒影。入冬,则一河清冰,在被积雪覆盖之前,冰面一片碧洁,宛若巨大的水晶,光可鉴人,且特别光滑。人若在上面行走,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四仰八叉。但却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不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一窝蜂地跑到冰上来,身穿厚厚的棉衣,在这儿玩冰爬犁、打跐溜滑儿、抽尜儿、你推我搡地摔跤、互相使脚绊儿。摔跤的时候,只要一个人摔倒了,所有的人都会一块儿摔倒……

不过,若说宽河最有活力,最多姿彩,最好看,最有趣味……还是春夏秋三季。

春,一般是在阳历三月,有时候会延迟到三月的下旬,河水开始解冻,当地称作开河。开河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少则几天,多则十几天。这期间,冰面首先会出现许多麻点儿,然后,河中间儿的冰面会逐渐塌陷,随即会发生坼裂,“咯嘣咯嘣”,老远的地方都听得见,夜里就听得更清楚。裂开的冰块最初很大,但会逐渐变小,成为流冰,漂浮在水面上,不断地冲撞着,顺流而下,渐流渐小,直至消失。刚刚化开的河水,清凌凌的。在开河的同时,河两岸的杂草也会复苏,一根根火柴头似的草锥儿,从往年的枯草的下面钻出来,密密麻麻。初时,浅绿中带点儿嫩黄,继之会一点儿一点儿变深,但仍然是新鲜的。

至夏,河岸已是一片葱茏。在经历了若干场大、中、小雨之后,河水日渐充盈,河槽满满当当,流速也好似快了一些。有的地方,河水会溢上河岸,把一些青草浸在水里。流动的河面上,还不断有大小鱼儿突然跳将出来,瞬间又落回到水中,发出“啪啦”一声轻响。偶尔也有一只小小的蓝色的水鸟,几乎贴着河面,向前飞翔,在水面留下它的身影。除了刮风和下雨,河面都是安静的,河水不动声色地流动着,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显示出一种沉稳和自信。在有月光的夜晚,河面会显出一长条的白。站在一个恰当的位置,还可以看见月亮在河水里轻轻地抖动,仿佛它在洗濯自己的面容。

到了秋天,河水会变少一点儿,河面则愈发的安静。随着气温的降低,早晨和晚上,河面会有一层雾气,缥缥缈缈,有时薄一些,有时厚一些。不过,待太阳一出来,雾气就消散了……那秋日的艳阳,照耀着河水,也照耀着河岸,仿佛使一切都变得澄明了,也变得悠远了。河岸上的杂草,那些芦苇、蒲棒草、三棱草、青蒿、黄蒿、艾蒿,经历了一春一夏的风吹日晒,现在已经由“荣”转“枯”。那一蓬蓬的黄蒿,用手一碰,即会腾起一股黄色的烟雾,吸到鼻子里,会呛得人打喷嚏。那些蒲棒草,早就结了蒲棒,一根一根地挺立着,就像一支支染了色的冰棍。再过几天,就会有人把它们统统割掉,用来烧火煮饭了。到那时,河岸就会光秃秃的,要等到来年春天,才会再次丰满起来……

一年一度,周而复始。

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几百年、上千年……就这样过来了。

宽河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滕家渡屯在河的北岸,距河岸不到一里路。

作为渡口的滕家渡,名气曾经大得很,也一度相当的繁荣。曾几何时,那些散落在宽河两岸的大小屯落,包括集市和城镇,起码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只要有人往来于两岸,不论从河南到河北,还是从河北到河南,都要在这里过河。

诸如那些走亲戚的妇女们,特别是到了什么节日,就会拖家带口,赶到亲戚家里。还要大包小包,带上好多的礼品,鸡了,鸭了,甚至会牵上一只羊,可能还有干菜和馒头。还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有时候也要到对岸的屯子去。还有一些四处打零工的人,这边的活儿干完了,要到其他的地方找活儿干。还有那些乡绅,要去对岸商议事情,或者去拜访什么人物,再或者,去上头的官府参加什么会议,当然了,他们的排场会大一些,有时候要坐轿,有时候要骑马,有时候还要坐马车,那就要连车带马一同上船……

作为渡口的滕家渡,在清代同治年间就有了。其时,本地已陆续有了一些村屯,包括一些规模稍大的集市。屯落和集市都零星地散布在河的两岸。日久,两岸的屯民必然会有来往。比方说,大家偶尔会到集市去买卖一些各自所需的物品。肯定还有互通婚嫁的——张家的男子没娶媳妇儿,李家的闺女尚未出阁,中间儿有人一说,那就相看相看吧,这一相看,还真成了!一旦成了亲,两家就要互相走动……而在此之前,人们只好涉水过河。这样当然极不方便。后来就有人提议,要在河上建个渡口。他的提议得到了响应。但这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当中可能还有很多细节儿,包括筹钱造船,雇请船工,也许还要上报官府批准……这里就不说了。

至于当初为何要把渡口放在这里而不是其他地方,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一定是经过了反复的协商,反复的权衡,考虑到了多种因素,包括地势上的便利,最后才把地点定在了这里。

总之,经过一番努力,人们终于把一切打点停当,随即便叮叮当当,造了一只宽头大船,又请到了船工,再挑选一个黄道吉日,可能还要“噼噼啪啪”地放上几挂鞭炮、几只“二踢脚”……渡口即“开渡”了。

第一个船工姓滕。

据讲,这姓滕的船工当年三十来岁,名叫滕贞发,是本地一个乡绅介绍过来的。此前,他在呼兰水师营当差。说到水师营,实乃朝廷当年在本地设立的一支运输队,主要职责是从呼兰往齐齐哈尔、墨尔根以及黑河三城运粮。规模也不算大,只有运船十艘,水手四十人,另有官两人。——资料记载:呼兰水师营始设于清乾隆元年,至光绪三十二年撤销。

滕贞发刚来时,还是个光棍儿汉,只身带着一个行李卷儿及一点点杂物,比如吸烟的烟袋了,防身的刀子了。因为当时这里还没有屯子,他便在河的北岸搭了一间土屋,又盘了火炕锅台,每天自己煮饭吃,粮米由附近各屯的粮户们均摊,他自己又开了一小块儿菜地,种些白菜、萝卜、茄子、豆角,每天再趁闲打点儿鱼,就这样过着日子。

这样大约一两年,有个好心人,看滕贞发孤单,就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据说是个结婚不久就死了丈夫的女人,两个人便结了婚,从此在一个锅里煮饭,一铺炕上睡觉,夜里做些生儿育女的事情。又出于安全的考虑,选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地场,另建了家屋。新屋建成后,船工需每天一早就去渡口,候在那里,至晚方归。一待有人过渡,便撑起方头船,由北岸渡到南岸,或者,由南岸渡到北岸,总之,由此岸渡到彼岸……

渡口开通后,即陆续有人迁来这里,搭屋建房,安家落户。所建的房屋都在滕贞发家那间新屋的附近。经数年,竟有了十几户人家儿。初时颇散乱,却也形成了一个小屯子,这就是最早的滕家渡屯。到后来,迁来的人家儿越来越多,屯子的规模便越来越大。一份资料介绍,在清光绪末年,屯中已有民户一百二十多家。

而在这期间,滕贞发一直做着渡口的船工,一做做了几十年。后来他死了,就由他的一个儿子接着做。儿子又做了几十年,一直做到了1930年。就在这一年,本地政府在这里建了一座石板桥,人们习称大石桥。石桥一建成,渡口便停用了。

渡口虽然停用了,屯名却保留了下来。

顺便说一个插曲:

近年大兴古体诗写作之风。有一年,省里组织了一批古体诗作者,乘坐一辆旅游大巴,到滕家渡来采风。当中一个作者,具体情况不详,写了一首五言绝句,诗名叫《游滕家古渡口感怀》,刊登在一张古体诗学会自办的小报上,诗云:

悠悠一古渡,留在草深处;

水上一只船,渡得人无数。

个人觉得,此诗还是有些韵味的。

言归正传。

现在来讲那件发生在1968年的事——

滕家渡屯有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叫朱景昌,女的叫阙亚芹,两个人都是十八岁。因为朱家和阙家是邻居,两个人自小就在一块儿玩儿,而且很要好。

从小到大,朱景昌都很懂事儿,性格很温厚,有一点儿腼腆,平常不太爱说话。人很勤快,愿意帮家里做事情,春天挖野菜,夏天放猪,秋天到收割后的大田里捡谷穗,冬天拾牲口粪……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后来上学了,成绩也很好,从一年级开始,考试从来没出过前五名,作业本总是整整洁洁的,几乎每一页上都有老师用红钢笔写的大大的“优”。相貌也不错,小时候憨头憨脑的,长大后反倒变得清秀了,只是皮肤有点儿黑,但是看去很健康。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嘴巴,嘴唇很厚实,把嘴闭起来的时候,感觉很坚毅。

小时候的阙亚芹,则显得很“硬气”,也喜欢说话儿,口齿很伶俐,心里想啥就说啥,不管你听不听,说起话来“叭叭叭”,就像炒爆豆,不过嗓音很清脆。小时候也不是很俊俏,瘦筋巴拉,细胳膊细腿儿,脸蛋儿只有巴掌大,小鼻子、小嘴巴、小脑袋瓜儿,总之什么都小,只是两只眼睛大一点儿,黑漆漆的,还算好看。长大后就不同了,似乎完全变了模样儿,身材圆润了许多,脸庞白里透红,眼睛水汪汪的,时时带着一股惊讶的神情,头上梳了两根粗粗的长辫子,辫梢儿上扎着红头绳。说话的声音也有了变化,嗓音好像变得轻柔了,说话的速度,也不是那么快了,说着说着,还会停下来,深深地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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